「天下熙熙,皆為我來,天下攘攘,皆是我去!」古平原把《貨殖列傳》里的兩句話稍作改動,對著自己輕輕說道。
從這一刻起,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一隅之商,而是天下人的商人。
「大哥,讓我去江寧幫你做事吧。在這兒整日聽暮鼓晨鐘,誦經說法,再待下去我乾脆出家算了。」古平文臉上大有求懇之色。
古平原向觀音閣里望了一眼,香煙繚繞中,隱隱約約能看見母親虔誠跪拜的背影:「小聲些,這是佛寺,說這些不敬的話,萬一被娘聽到了,她老人家可不會高興。」
古平文受了責備,訥訥地不敢再言語。古平原忽又一笑:「放心吧,大哥早就給你安排了個好差事。」
「什麼差使?」古平原又興奮起來。
古平原跟隨禮佛不是一次兩次,側耳一聽,知道這卷《地藏經》誦完至少還要半個時辰,便將弟弟叫到後堂一處清凈的禪房,問道:「去杭州,你可願意?」
「上有蘇杭,下有天堂。」古平文怎麼會不願意,不過到了杭州做什麼,他可一點都不明白。
「西湖畔南宮世家所把持的龍井茶暢銷杭州,難不成要去與他們打擂台。」古平文不喜與人爭執,眉間頓時就有了愁色。
「要是打擂台爭地盤,我就請江寧彭掌柜或是徽州侯二爺出面了。二弟,你為人謙沖和善,做事情能為人著想,一向人緣很好,這是你的長處。我讓你到杭州去,就是要用這一點。」
古平原是受了胡老太爺的啟發,長毛一滅,南北商路便可暢通,這是十年來的一個大變局,裡面蘊藏著無數的商機,古平原就是抓住了其中之一。
「這十年,北方客商買茶,最遠不過到杭州,大部分還是來買徽茶,那是因為戰亂的緣故,南北隔絕,只能從徽州進貨。我在山西時,晉商的喬致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江南運來一個車隊的茶葉。」古平原不願意表功,其實這條茶路還是他幫著喬家打通的,「滇商、閩商已經憋著這股勁兒很久了,恨不得能讓裝滿茶葉的大車長上翅膀,飛到北方來。不過貨物雖多,運力卻不足,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家的貨擺在庫房裡發霉,卻運不出來。」
這就是古平原看到的機會。杭州是京杭大運河的起點,他打算在杭州碼頭邊上建一個大貨棧,專門做茶葉的轉運生意。雲南、江西、福建的茶車到了杭州卸貨,最多在貨棧放一夜,第二天就裝船啟運,沿著運河直放直隸通州。
「杭州我沒去過,人生地不熟,要買地皮建貨棧,還要和碼頭上的車船店腳牙打交道,這……」古平文有些打怵。
「凡事總有第一次,沒去過怕什麼。」古平原拿出一封信遞給他,「你拿著這封信去找杭州的胡雪岩胡東家,這貨棧我送了他一成的乾股,也就等於是他自己的生意,請他派幾個得力的夥計給你。」
有「胡財神」做後台,古平文頓時心情一松,臉上也泛出笑容。古平原卻還要考考他:「依你看來,這樁生意最大的難處在什麼地方?」古平文認真想了一會兒,答道:「難處大致有兩點。一是要招攬來大批茶商,有足夠的茶葉能夠裝船,不要讓貨船在運河裡排隊等著;二則正好反過來,要有足夠的貨船來裝運,茶包若是在碼頭上堆上幾天,可就砸牌子了。」
「說得好!」古平原也綻開了笑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二弟,你做生意的本事著實長進了。」
「那還不都是大哥平日指點的好。」古平文略顯靦腆。
「自家兄弟,說什麼客氣話。你方才說的第一點,最是關鍵,任何買賣都講究個開門紅,咱們這個貨棧尤其如此,要讓南邊的茶商看到貨棧運營得熱熱鬧鬧,卸車裝船便捷無比,他們自然就樂意給咱們生意做。所以你未到杭州之前,先去洞庭商幫找我的把兄陳七台,上次他到徽州時,我已經向他透了口風,咱們請他幫忙,將北運的碧螺春全部交由咱們這家新貨棧啟運,先把生意做起來。」
「那太好了。」古平文興奮不已,「船呢?」
「這不急,貨棧開張時一定有船。」古平原篤定地說。
「那,既然我在杭州開貨棧,咱家的蘭雪茶生意,我也幫不上什麼忙了。」
古平原瞟了他一眼,故意嘆了口氣:「二弟,你雖然長進了,可到底還是差著火候,沒能瞧出這生意最大的利藪所在。」
「啊?」
「你倒是想想看,南邊來的茶車在碼頭卸貨之後,這空車回南運什麼啊?」
古平文呆了一呆,隨即又驚又喜道:「歷來車船回空,運費只有來時的一半,敢情是利用貨棧把各地的茶車吸引過來,然後運咱家的蘭雪茶到、到……」
古平原含笑點了點頭。
弟弟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他:「大哥,你這生意經可真想絕了。」
「天下熙熙,皆為我來,天下攘攘,皆是我去!」古平原把《貨殖列傳》里的兩句話稍作改動,對著自己輕輕說道。
從這一刻起,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一隅之商,而是天下人的商人。
就在兩兄弟雄心勃勃想要做一番大生意時,金山寺後山的一處僻靜山坡,有個年輕女子正氣急道:「你、你這是做什麼!」
女子面前跪了一個黑大個兒,邊比畫邊說,細一聽說的是:「我都問過了,你娘始終不肯原諒我妹子,也不說為什麼。親家母那兒我是沒轍了,只好請你告訴我,當時她問你什麼了,怎麼就突然拿我妹子當了仇人。」
這兩個人,一個是古雨婷,另一個不用問,當然是劉黑塔。他問過古平文,知道古家婆媳之間,還像離開徽州時一樣,常玉兒被古母冷落如故。古平文言辭中對妹妹古雨婷頗有不滿,認為解開謎團的關鍵就在古母問她的那句話上,可是她卻始終不肯吐實,以至於大家都無從解勸,弄成了個僵局。
劉黑塔聽了,腦袋一熱便把古雨婷約到了後山。古雨婷心裡怦怦直跳,不曉得劉黑塔要對自己說什麼,少女心事,半是羞澀半是期待。不料想劉黑塔找了塊平整的石頭讓她坐下,不由分說「咕咚」跪倒在地,把古雨婷嚇得一躍而起,轉身避開。
劉黑塔一開口,古雨婷還是搖頭:「不能說,娘不讓我說。」劉黑塔問來問去,古雨婷就是這兩句話,意甚堅決。
劉黑塔見她真不說,也急了,一瞪眼睛:「古姑娘,我給你磕頭總行了吧。你要是不說,我就一直磕下去,管它一千還是八百,磕死算完。」說著就要拿腦袋往地上碰。
古雨婷知道他性子剛強,自己一個女流之輩,萬萬阻止不了,一急之下,「哇」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跺腳:「你這麼大個子,成心欺負人。」
這一哭真管用,劉黑塔立馬傻了眼,雙手亂搖:「別、別、別哭,我這不是為了我妹子嘛,古姑娘,我給你賠不是。」
古雨婷看他那副惶急的樣子,心腸頓時一軟,想到劉黑塔的性格,為了自家妹子,不惜下跪磕頭,還是對著一個女人,也真是令人感動。
「劉大哥,我要是說了,你聽過之後會後悔的。」古雨婷咬著唇,
「不會的,只要你肯說,就是我的大恩人。」劉黑塔見她語氣有些鬆動,喜出望外。
「好。為了你,為了你我才說的。」古雨婷在地上劃著腳尖,嘴裡微若蚊吶地說著。
「什麼?」劉黑塔還當她已經說了,卻又聽不清,急得瞪著眼睛大聲問。
「那天,娘是這麼問我的,她問嫂子的左、左乳下是不是有個紅色胎記,像新抽的柳葉那麼大。」古雨婷聲音稍大了些,也只是勉強能聽到而已。
劉黑塔屏著呼吸,一字不落地聽完,眼睛裡變得一片迷茫:「這、這是什麼意思?」
「大哥成婚當日,是我幫嫂子沐浴更衣,所以我知道,確實有那麼個胎記。」古雨婷其實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古母問這句話的意思,可是又不好明說,這些日子一直憋在心裡。
劉黑塔張著嘴「啊」了半天,才猛一下明白:「你娘是說玉兒德行有虧?」
「不可能!」他大喊大叫起來,妹子與自己打小一起長大,在他心裡玉兒那是天下第一冰清玉潔的人兒。
「我也相信大哥不會找一個有辱古家門風的女子進門。這也許是個誤會,可是怎麼去化解呢,難不成就用這句話去問娘?」古雨婷無奈地說,「劉大哥,我把這話說出來,是去了壓在自己心頭一半的石頭,可是這石頭就壓在了你的心上。你聽我一句,眼下雖然還僵著,可是畢竟面上風平浪靜,不如就這麼拖著,時間長了也許就過去了。至於我方才說的那些,你跟誰也別再說,對大哥和嫂子都不要提,其他的人就更不能說,不然只怕平地起風波,任誰都收不了場了。」
劉黑塔傻眼了,早知道還真不如不問,問了又什麼都做不了,只好憋在心裡,這滋味可太難受了。
「這大半年,可真是難為你了。」劉黑塔算是真的理解古雨婷了,而且連帶著不勝感激。
古雨婷得了這麼一句話,眼圈頓時就紅了,心情激動之下,不由得脫口而出:「若不是你問,別人哪怕跪穿這山,磕破這石,我也不會說的。」
劉黑塔站起身,愣頭愣腦地問:「那你為什麼偏偏就和我說了呢。」
古雨婷登時氣急,她本來就性子爽快,乾脆回了一句:「你自己不知道啊?」「既然這話你和兩個哥哥都沒提,那一定是覺得我比你大哥和二哥還親。」
古雨婷頓時臉上飛霞,卻是芳心暗喜,看來這半截黑塔總算是開竅了。
「那這麼辦吧,我收你當乾妹子,到時候我又多了一個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妹妹。」劉黑塔認真地說。
古雨婷簡直難以置信,望了劉黑塔半天,才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
「你、你簡直是天底下最渾的渾人。」
「這不願意認就不認唄,幹嗎罵我呀。」劉黑塔看著古雨婷跑遠的背影,兀自不解地摸著黑大腦袋。
古平原再到漕幫赴約時,並沒帶脾氣火爆的劉黑塔,而是隻身赴會。這一次知客早就得到囑咐,見了古平原就將其延入客堂,江泰隨即從後宅出來相見。
「江幫主,萬請節哀,保重身子才好。」才幾天沒見,江泰彷彿更加虛弱,面上都是愁容。
「多謝古東家記掛。我老了,很多事情有心無力,想帶著漕幫再大幹一場,只怕是難了。」江泰半眯著眼,緩緩搖著頭。
聽話聽音,古平原一聽就知道江泰直接就說到了正題兒上,對這筆生意恐怕已有定見。
那麼到底是怎樣呢,是應還是不應?古平原屏氣凝神地望著江泰。
「這幾天我始終在考慮漕幫的將來。我覺得你說的都很有道理,漕幫現在確實是要做一件揚眉吐氣的事兒來擦擦招牌,這件事既能得名聲,又保證了秋收的漕糧,實在是一舉兩得,我打算……」
「乾爹先別忙,一舉兩得算什麼,還有一舉三得的事兒呢!」門外忽然傳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
古平原聽聲音就知道是白依梅來了,他知道白依梅始終怨恨難消,認為是自己把陳玉成騙到了壽州城裡。古平原幾次想解釋,開口之前自己就先氣餒,畢竟那封洪秀全的「親筆信」的確是偽造的,雖然用意是絕了陳玉成回援天京的心,勸他投降清軍,可畢竟事情因此而起,才最終鑄成大錯。
古平原覺得在事理上已經辯無可辯,唯有一片心可對天日,卻又不見諒於白依梅,一想起此事便好不灰心,連口都懶得張了。
正因如此,古平原在白依梅面前自覺得就像矮了一截。像眼前這筆生意,原本可以理直氣壯侃侃而談,但是只要一對上白依梅的眼神,心便是一痛,所有爭執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等於是只能挨打還不了手。
「你說什麼一舉三得,是什麼意思?」
江泰對這個乾女兒也很是頭疼,她手裡那封信,就像一桶火藥,說不上什麼時候就把漕幫炸個底朝天。
「這幾天,女兒去找吳大帥了。帶了幾句話,大家不妨聽聽。」白依梅今天穿了一身素凈的白衣,不帶一點花色,頭上只別了一根荊木釵。她可不是一個人進來的,身後跟進來一幫人,個個打扮都差不多,不是一身黑就是一身白,都是通海幫的得力幹將,在為他們的老大服喪。
「哪個吳大帥?」江泰皺皺眉,心中判斷著白依梅帶著這些人來的用意。「還能有哪個。」白依梅笑了一下,「吳棠吳總督啊。」
漕運總督吳棠,是朝廷規定的總掌運河上下漕糧徵收、運送、歸倉的總督,凡是與漕運有關的事情都歸他管,對於漕幫來說那是尊得罪不起的菩薩。
白依梅與蘇紫軒二人連夜趕到漕運總督衙門所在地—淮安清江浦。蘇紫軒辦事很有手腕,找到漕督的管家,送了一份很厚的門包,第二天就見到了吳棠。
吳棠起初不知道什麼事,等聽完了這兩人的來意,頓時大為興奮。
就像古平原說的那樣,這十年來,漕運幾乎處於停滯的狀態,一是無糧可運,二來一條運河被官軍和長毛各自攻佔,水道不通則糧船不行。這一來漕運總督就處在一個很尷尬的地位,原本是個肥缺,如今卻變成了天下第一的苦缺。吳棠這些年既撈不到什麼油水,又要應付朝廷對漕運的連番催責。責成州縣征糧吧,地方上應付繁重軍務還來不及,就算有糧也要先交給湘軍做軍餉,不然曾國藩動本參人,曾國荃瞪眼殺人,都不是好耍的。故此州縣哪裡有工夫理睬吳棠,都是敷衍了事,十成中還收不到一成。弄得吳棠上下交攻,里外難做,好處弄不到,軍機處擬發的處分旨意倒接了好幾封,整日在後堂唉聲嘆氣。
白依梅登門拜訪,先提出手上有三十萬石的糧食,願意作價賣給官府作為漕糧。又代表漕幫承諾,運河如今通了,可以即刻啟運,先到清江浦集中過數,然後運往京郊通州。
這在吳棠真是喜出望外。他早就在琢磨,要挪動一個差事,看上四川總督這個位置。四川是天府之國,天高皇帝遠,當幾任「土皇帝」,比起四處受氣的漕運總督來說簡直是天壤之別。
想要動這個差事,人情方面,吳棠是夠了,因為他有一個別人比不了的優勢—他曾經有恩於當今西太后慈禧的母家。那還是慈禧尚未入宮之前,吳棠在安徽當一任知縣,半夜聽說有故交的靈船載著棺材過境停泊,便派手下人去送了二百兩銀子的奠儀。等到手下人回來交上回帖,吳棠一看,姓名籍貫完全不對,帖上寫的是京城滿洲人氏,姓葉赫那拉。原來當時有兩艘船同時泊在碼頭,偏巧都是運棺材的,這手下人糊裡糊塗弄錯了,把銀子送到了不該送的那家。
吳棠大發脾氣,要人去把銀子追回來 ,被手下一個師爺勸住了。師爺一直在旁聽著,知道這家葉赫那拉氏的船上沒有男丁,出面接奠儀的是一個還沒有出閣的滿洲姑奶奶,待人接物很是精明。他便勸吳棠,說八旗的姑娘將來都有進宮之望,這女子聽起來很聰明,又通人情世故,萬一得寵,那是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奧援,何妨就將錯就錯,落了這個人情。
吳棠一聽有道理,於是改變了態度,又帶著聽差親往船上致祭,送了路上用的米面等物,很是敷衍了一番,使得船上的一家人感激涕零。
出面的那位女子當然就是如今的慈禧太后,她當初扶父親靈柩從任上返京歸旗的一路上,真是見識了「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埋」,沿路無人理睬,凄凄惶惶中遇到了吳棠這個熱心人,真如雪中送炭,錢糧事小,那份心意真是讓人煲貼。
慈禧早就有意要報恩,自從在圓明園「天下一家春」得寵之後,枕頭風一吹,吳棠官符如火,一路從知縣、知府升上去,幾年間連升道台、臬台、藩台。兩宮垂簾之後,吳棠又越過巡撫一級,直接升到了漕運總督的位置。
他這個人沒什麼才幹抱負,當官就是為了發財,官居一品再無頂頭上司,更是肆無忌憚地幹了起來。結果過了不到半年,就因擅自發賣黃漫涸地,十幾位御史言官聯名參他「拆堰制災,圈城賣地」,按理說應該革職拿問,就是因為慈禧太后為其撐腰,僅僅得了個輕描淡寫的「降級罰俸,留任觀效」的處分。
有這麼個大靠山,吳棠當然有資格「想入非非」,但是四川總督一職不比漕督,那是西南重鎮,想要慈禧太后為他說話,必須得有個由頭,最好是能立上一功,得蒙降旨褒揚,那就十拿九穩了。
吳棠這些天就為這件「功勞」茶飯不思,沒想到真就有人送上門來了。他大喜過望,立時找來幕府中管細務的師爺,與白依梅談了一整天,從裝船到啟運再到交接,糧錢如何給付,這些事都談得妥妥噹噹,白依梅這才返身回了鎮江。
「吳總督說了,難得漕幫能和官府一條心,他自然不會虧待咱們。雖然眼下無法給付全部糧款,但可以變價逐年給還,而且按照錢莊放賬的利息來算。我和漕督的師爺算過,這樣一來,等到銀錢結清那一天,這筆銀子利滾利,可以達到九兩五錢一石,遠高於那些良心被狗吃了的黑心商人給的五兩一石的價兒。」
這是指著和尚罵賊禿,古平原只能苦笑。白依梅見江泰沉吟不語,知道前日古平原那番「名利雙收」的話著實打動了他,想要讓他改變心意還要再加把力。
「乾爹,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與其向兩江總督賣好,不如放交情給漕運總督。漕幫是朝廷有旨意歸漕督管轄的,何況眼下人家就捏著咱們的把柄呢。」
「把柄?」江泰一驚。
「那師爺說,漕督文案上有整整一百張稟帖,都是運河沿岸鄉紳聯名所遞,告的都是漕幫橫行不法的情事。這些稟帖要是變作夾片,放在奏摺里,那咱們漕幫可就有大麻煩了。」白依梅抬眼看了看面色忽變的江泰,又變作輕鬆的口氣,「如今不妨事了。吳總督說,看在這三十萬石糧食的面上兒,這些稟帖他做主壓下了,就當沒這回事兒。萬一有人越過漕督去京控,吳大人也願意力保漕幫,到時候就說『水匪冒充漕幫為惡』,一句話就開脫了咱們。」江泰這才鬆了口氣。古平原眼看他心思活動,大為著急,剛想說話,白依梅卻搶先道:「一舉三得嘛,這才兩樣,最後還有件事,乾爹聽了只怕更高興。」
「哦?」
白依梅卻轉過身,面向通海幫的幫眾,面容霎時沉靜了下來。
「各位爺叔,我雖然是乾爹收的關山門弟子,可是不敢妄自尊大。接下來的話,有些我已經擅自做主,但是如今回到家門,事情還請大家拿主意定下來。如果我辦得不對,甘受家法懲處。」說著蹲身福了一福。
白依梅容顏俏麗,做事乾淨利落,說話又謙和,本就很得幫中人好感,再加上當場揪出了呂端這個叛徒,等於是為徐老大報了仇,更是受通海幫的感激,如今已經有很多人尊稱她為「大阿姐。」這時大家七嘴八舌說道:「大阿姐放心,你
是為了幫中事出力,誰敢派你的不是,哪個來怪罪你。」
「既然如此我就說了。」白依梅含笑點頭,「這些年來,通海幫走私販鹽,一路上的巡檢、關卡都是徐老大打通的關節,如今他不幸去了,這條路也難走了。」
這是實話,通海幫如今人心動蕩,除了徐繼成身死之外,就是想到今後販私鹽的路必定困難重重,以至於人人心裡沒底。
「我與吳總督的師爺已經談妥了,今後但凡能照應的地方,漕督衙門都會睜一眼閉一眼,只要咱們的弟兄不抗官兵,不運軍火,私下裡販鹽的事兒,漕督可以不管,就當作是對三十萬石糧食的酬庸。」
這話一說出來,通海幫上下無不驚喜,彼此相望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大阿姐,此話當真?」有人搶著問。
「千真萬確!當然這話不能明說,更沒有文書契約,可是人家的意思到了。我也許了諾,今後販鹽的好處里少不了漕督的一份孝敬。」
「阿彌陀佛!要真是這樣,咱們走私販鹽就不必像以往那樣畏畏縮縮,一條糧船上面裝糧,下面裝鹽,走著唄!」通海幫幫眾臉上一掃陰霾。
白依梅抿嘴一笑,轉向江泰:「乾爹,我這三天來回清江浦,把事情都談下來了,至於做不做,還得您老爺子一句話。」
江泰看了看白依梅和她身後滿臉興奮之色的通海幫眾人,又看看等在一旁的古平原,把這「一舉三得」與「名利雙收」顛過來倒過去地想,終於嘆了口氣。
「古老弟,方才我這乾女兒說的話你也聽見了。」江泰為難地說,「我作為當家人,不能不為幫中弟兄多想一些。你說的名利都是以後的事兒,可是漕督許下的這三件事都是眼前的實惠。先不說別的,把各地鄉紳的狀紙壓下來,就是對我漕幫的莫大關照,不然,還不知有多少幫中弟兄要吃官司受刑罰。再者一說……」他看看通海幫眾人,漕運總督的許諾對通海幫來說是個提振士氣的大好機會,而且今後販私鹽得利一定很多,看得出通海幫對此極為滿意。自己要是把這事兒硬攔下來,搞不好通海幫能一怒之下破門,離開漕幫自立一派,那怎麼對得起祖師爺。
「多的話我就不說了,這次對不住老弟了,來日有機會再行補報吧。」江泰帶著歉意道。
「江幫主言重了,生意嘛,本來就是一好和兩好,勉強不得。不過……」古平原對著白依梅道,「依梅,我有句話想和你說。」
「誰是依梅?」白依梅眉毛一揚,冷峻地說,「你沒聽見他們叫我什麼嗎?」
古平原點點頭:「大阿姐,借您一步,說句話行嗎?」
白依梅隨著古平原走到一邊,低聲道:「古平原,我話說到前頭,這筆生意你做不成,別白費工夫。至於你我之間的賬留著慢慢算,我不怕你跑到天邊去。」
「我們之間的誤會將來一定能解開,這我也不急。可是眼下這筆生意,你說要將這三十萬石糧食當作漕糧運到京城去,漕糧是天庾正供,是分發給神機營、丰台大營、西山銳鍵營還有關外八旗的米糧。他們沒有挨餓也不等米下鍋。反倒是江南百萬生靈,他們都在忍飢挨餓,日夜盼著這批糧食。」
「哈哈!」白依梅笑了,冷冷的笑聲中有說不出的譏諷,「江南百姓?你說的是清妖治下的百姓吧,那與我何干,就算是全都餓死了又怎樣!」
古平原被她堵得一窒,半晌才艱難地說:「依梅……」
「不要叫這個名字,你不配!」白依梅忽然激怒了。
「大—阿—姐!」古平原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艱難地擠出來,「難道你就真看著那麼多的人餓死嗎,那是一條條人命。只要這三十萬石糧一到,這些人就能活下去,那些翹首以盼的饑民,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
「孩子?」白依梅眼中瞬時怒火中燒,狠狠地瞪著古平原,像是要把他活活燒死,「你以為我沒有孩子!」
古平原猛一下想起來了,當初在壽州城外,陳玉成曾經向他透露過,說是白依梅已然有了身孕。
「你、你的孩子呢?」古平原怔怔地問。
「你問這做什麼?那是我和英王陛下的孩子,你想把他獻給清廷邀功請賞?」
古平原聽到她這麼說,心裡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只得閉上眼搖了搖頭。
「哼!你別妄想了,這孩子我已經把他殺了。」
「啊!」古平原心裡猛一縮,張大眼不敢置信地看著白依梅。
「對,我親手殺的,他沒有機會喝一口奶水,也沒有機會看一眼初升的太陽,你說這是拜誰所賜呢?」白依梅的臉色又恢復了平靜,像是在說著一件毫不關己的事兒。
古平原心如刀絞,白依梅湊近了他,輕輕道:「別說我不給你機會,你現在就大聲說出來,說我是英王陳玉成的妻子,是逆賊王妃,漕幫必不敢庇護我,那你的生意不就做成了?」
「哈哈……哈哈哈!」古平原忽然笑了,笑中帶著淚,帶著憤懣與不甘,「自小相識,你就這麼看我嗎,覺得我會為了生意而置你於險地?我答應老師要好好照顧你,我所做的也無非就是為了讓你能平平安安。」
「那你做得可真好,不枉了我爹捨命救你。」白依梅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扭臉走到江泰面前。
「乾爹,古東家說這生意他不做了。他回去後自會向兩江曾大人解釋。」
江泰無言地點了點頭,剛要端茶送客,古平原忽然走回來,揚聲說了句:「這筆生意就算了,不過我說的話不能就這麼算了。」
「哦,古老弟,你這是什麼意思,指的又是哪一句話呢?」江泰不解地問。「當初我剛一進貴宅,曾經說之所以來此,不僅是為了替曾大人買糧,而且還是為了給漕幫弟兄開條路,為了大家今後的生計和幫中百年基業著想。」
江泰聽完更糊塗了,不錯,當初古平原是這麼說的,可是如今買賣不成,這其他的事情自然也就無從談起了,他為什麼又重提此事?
「買賣不成仁義在。難得江幫主不嫌棄古某是個初來乍到的空子,願意和我商量生意,那我自然要投桃報李,絕不會做半吊子,說了不算。」古平原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要錦上添花,不料事情起了變化,他很快就做了決定,在兩江做生意,漕幫一定要交,而且此時放交情,更加讓人見情。
「古某代表徽商與洞庭商幫的陳七台陳主事和杭州埠康錢莊的胡雪岩胡東家聯手在杭州碼頭開了一家大貨棧。事情正在辦,很快就好。杭州是運河起點,我們打算將來把東南和西南運往北方的茶葉生意都攬過來。與其另造新船,不如就用漕幫的船,將來北貨南運,自然要勞煩漕幫。這筆生意,江幫主可有興趣?」
江泰在運河上跑了一輩子,一聽就知道這是人家在挑自己發財。漕運一年一次,去時運糧,返程稱之為「回空」,有時也帶些雜貨,但那都是時有時無的生意。如今徽商、洞庭商幫還有胡財神聯手做生意,不問可知必定貨源滾滾,到時候一年到頭,運河上的漕船往來穿梭,走一程就有一程的水腳銀子,興旺發達那真是指日可待。江泰想到這兒,佝僂著身子,走下正中的交椅,拱手一禮:「古老弟,你的為人心地我真是領教了,漕幫受惠甚多,不知何以為報,至於方才那筆糧食生意嘛……」他又為難地看了看一旁面帶冷笑的白依梅。
「不敢當,您老太抬舉我了。這事兒說到底是彼此相幫,至於糧食生意既然漕幫已經和吳大人談妥,我絕不敢讓您為難,此事就當從來沒提過好了。」
「老弟,你可真是落門落檻。好,這個情,我江泰替漕幫領了。」江泰用一雙布滿青筋的手按在古平原肩上,沖著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古大哥,這可就是你不對了。」劉黑塔一拍大腿:「按你這麼說,這事兒分明還有緩兒,你再說一說,江泰指不定就能把生意給咱們。現如今你一口回絕,那這三十萬石糧食上哪兒找去。」
彭海碗在一旁也深深點頭,只不過這是店東做的決定,又與茶莊業務無干,他自然是不好插嘴。
古平原先不回答,對著彭海碗道:「胡老太爺要我來江寧,幫他整頓茶莊,重整旗鼓,這一點如今我做到了。關於茶葉生意,彭掌柜你是內行,原先怎麼做,現在就怎麼做,該守成還是開創,全看你的判斷,我絕不插手。我辦這家南北貨棧,就是開一條路,方便你去走。」
彭掌柜心裡清楚,古平原這是把話說得太謙虛了。杭州是水陸要衝,這家貨棧碼頭何止是一條路而已,那是咽喉要道,兵家必爭之地。有了這個碼頭,一則運費必然低,與別家競爭就有了優勢;二則掌控了運輸中轉的必經之地,茶商就必須要與徽州茶莊打交道,這裡面的好處一天兩天看不出,可時間長了,自家那就隱隱成了茶業生意的龍頭,成了南北茶商里的泰山北斗,光靠這份名氣,就可立於不敗之地。
彭海碗心裡暗挑大拇指,胡老爺子找這麼個人來做聯號生意,當真是慧眼識人,外人以為是古平原佔了胡家的便宜,其實是胡家沾了人家的光。
「開疆拓土最是累人,怎麼能讓二爺去呢?東家,你把這事兒交給我吧,我一定不辱使命,將來我見了老太爺也能表表功,贖贖罪戾。」彭海碗提了個要求。
古平原微微一笑:「我二弟年富力強,正該去歷練歷練。江寧的生意主要靠歷年積攢下的人脈,這全仗彭掌柜從中操持,別人難以替代。」
這說的也是,彭掌柜聽了便不再堅持。
「那糧食怎麼辦,難道就雙手空空去見曾大人?」劉黑塔對此耿耿於懷。
「我後來想明白了。事情已經弄到了漕運總督那裡,要是我堅持非要這批糧,我想江泰能從中勻出一半來給我,但是漕幫就因此得罪了吳棠,不能為了自己做生意而連累朋友。」
「朋友?古大哥,你說的是江泰還是那個白依梅?你做生意一向是無往不利,這次卻弄得灰頭土臉地回來,該不是顧念舊情,憐香惜玉吧?」劉黑塔沖他擠擠眼,卻旋即變了臉色,尷尬地沖著古平原身後笑了笑。
常玉兒一腳踏進門,就聽見哥哥在提白依梅的名字,腳步頓時一滯,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像是什麼都沒聽見,指揮彭家的下人,端上來兩碗蓮子羹,一碗鴨粥,還有幾樣時令的小菜。
「呀,嫂子,這是我家內人該做的事,怎麼勞煩你了。」彭海碗頗不好意思。「一樣的。她白天要做家務事,還要帶兩個孩子,晚上早睡一會兒,何必又叫她。」常玉兒淺淺一笑。
「還是妹子了解我,我就不習慣吃那蓮啊藕的。」劉黑塔端過鴨粥,三扒兩扒入了胃,嘴裡嚼一根醬黃瓜,嘎嘣嘣直響。
常玉兒端過蓮子粥,遞到古平原面前:「喝點蓮子粥清清火,為了生意也別太過焦心。」
她在古母壽宴上突逢大變,卻並沒有忘記關心照顧丈夫的傷勢,延醫敷藥,讓古平原受的外傷很快地好了起來。她猜到古平原受傷一定是與白依梅有關,卻一個字也沒有開口問過。她對自己說:「古大哥已經在他老師的小院里向我發過誓,我就該相信他,他說過今後與白依梅絕無半點男女私情,就算兩人再見面,我也不必放在心上。」可是如今這個名字驟然入耳,心中卻依然還是有些酸楚,面上只是努力不露出罷了。
古平原也猜到她聽見了,刻意解釋反倒顯得心虛,只好宕開一筆:「你放心,生意的事情我已經有辦法了。」
「莫非東家要與湖廣的那幾位大糧商打交道?」彭海碗問道,「我上次提了個陳大戶,他的心可黑著呢。就這幾天,他又出了新花樣。弄了一萬石的糧食裝船運到江上,每日用小船載米運到岸上的各鄉各村,就在村口用大鍋熬粥,熬好了,每碗粥賣十文錢。」
「那不貴啊。」劉黑塔瞅了瞅手裡的碗,嘟囔了一句。
「你以為是像咱們喝的這粥,插筷子不倒,毛巾裹著不滲?嘿,他那粥光可鑒人,拿來當鏡子用都行,用大馬勺在鍋里撈一圈都甭想撈起幾粒米。陳大戶把米按份兒分,一石米熬出的粥非要賣上二十兩銀子不可,據說還放出話,『你們不是嫌貴不買我的糧嗎,不要緊,我照樣把糧賣出去,看你們買不買。』唉,各家各戶的小孩子餓得直哭,央求爹媽給買碗粥喝,誰家不得拿錢去買啊,十文錢瞅著不多,可是積少成多,這麼下去,老百姓這點壓箱底的錢,就一天天地被陳大戶給抽走了。」
「嚯,這老小子太缺德了,和那個王天貴有一拼。」劉黑塔最好打抱不平,一聽眼睛就立起來了。
彭海碗不知道王天貴是誰,他有些擔心地對古平原說:「這樣的糧商心都是黑的,您要是去和他們談生意,無異於與虎謀皮啊。」
「不,挨處去碰釘子,這種生意太無趣了。眼前就有三十萬石糧食,我為什麼還要去別處找。」
「您的意思是?」
「我還是盯著漕幫這批糧!」
「可這糧賣給吳棠吳大人了呀。」彭海碗不解其意。
「俗話說『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吳棠是大人,可還有比他更大的人。」
「您是想找人壓吳棠?吳棠是一品總督,要說比他還大,那、那就只有軍機大臣了。」
古平原搖搖頭:「做生意豈能硬來。我說的這個『大』是『以小搏大』,四兩
撥千斤。」
「東家,您就明說吧,我實在聽不懂了。」彭海碗徹底糊塗了。
「妹子,你幹嗎笑啊,難道說古大哥要做什麼,你都早就知道了不成。」劉黑塔更不明白,一轉頭見常玉兒面露微笑,便開口問道。
「我哪兒知道。」常玉兒指揮著丫鬟收拾碗筷,望了一眼古平原然後轉身離開,唇邊還有掩不住的笑意,「我只知道,你們說的那個吳大人要倒霉了。」
天當正午,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京城李宅卻是沉寂無聲,僕人們走路都躡手躡腳。按說夫妻一年沒見面,自然有很多體己話要說,誰知昨夜家宅不寧,李太太在卧房中大發雷霆,與李萬堂大吵一架。主人心情不好,下人自然要識趣,沒事可不要自找不痛快。
「我真弄不懂。像老爺這樣,家裡花不完的金山銀海,不娶妾不說,除了應酬,也沒聽說在外尋花問柳,包養外室。說句打嘴的話,只怕老爺見過的女人,還沒有少爺睡過的女人多呢。」開水房裡,幾個僕人趁著等水開閑聊天。
有個年長的下人一笑:「只怕你真說對了,咱們那位欽少爺真像色鬼投胎。」
「先不提他。還是我方才說的,這老爺也忒有情有義了,怎麼太太隔三岔五就發作他一次,竟像是有意找彆扭似的。」
「大宅院嘛,人多事雜。我進來十年,你進來才不過兩年,誰知道之前出過什麼事兒。」年長的搖搖頭。
「哎,我可聽說這一回老爺再往南邊去,太太也要跟去。」
「不會吧。」有人提出質疑,「昨兒吵得像是要拆房子,今天就要一道出行。這也太怪了。」
「一點都不怪。我聽上房的翠兒說,昨晚太太就是嗔著老爺這一年沒回來,問他是不是在南邊置了宅院,養了小婆。這一回硬要跟著走,那分明是不放心老爺,要時刻看著才行。」
李萬堂自然是聽不到下人的談話。究其本心,他本來不願帶妻子去南邊,怎麼說家中也要留個女主人,可是李太太死活不依,放話說要是不讓自己跟去,那李萬堂也必須留下。
原本是輕車簡從,結果就因為李太太要挪動,跟隨的下人多了十二個,裝行李的大車雇了十六輛,運到通州走水路,又得多雇了三艘船,就又耽擱了幾天。
李萬堂索性一切不管,都交由管家去辦,自己打算坐快船先行回南。沒想到在動身當天來了幾個不得不見的客人。
「四位都是大忙人,居然特意從城裡趕到通州來給李某送行,實在是不敢當。」京城「四大恆」錢莊的四位掌柜,加起來就等於是直隸界面上銀錢行的四大天王,他們跺跺腳,就能晃倒一大片買賣。今天會齊了一起來,當然絕不會只是為了送行而已。
最先開口的還是性子最急的「恆利」的焦大掌柜,他用那條唱黑頭的嗓子道:「李東家,你說我們是大忙人,這我們也不敢當,拜您所賜,咱們『四大恆』離關門倒鋪不遠了,到時候咱們四個閑人還得求李家賞碗飯吃。」
一上來就語氣不善,李萬堂卻權當沒聽見,好整以暇地對「恆興」的張掌柜說:「上個月到期的那筆利錢不急著提,且存著,夠數之後請幫我匯給天津的馬老闆,付那一筆絲綢賬。」
「李東家,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焦大掌柜氣得忍無可忍,就差拍桌子了,調門也驟然提高了八度。
「這廳中震得嗡嗡響,我當然聽見了。」李萬堂一下子沉了臉,「怎麼說我也是京商會館的主人,這裡也是京城地面兒,你也未免太放肆了。」
李家是錢莊的大主顧,李萬堂又是京商首領,無論從哪一層說,他發了脾氣,「四大恆」的掌柜就只能老老實實地聽著。可是今天不同了,焦大掌柜真急了,騰一下站起來,沖著李萬堂就喊:「虧你還記得『京商』這兩個字,你可把京商害慘了。」
「哦。」李萬堂還是那副不緩不急的樣子,不再去理焦大掌柜,反對著這幾人中最是年長和善的張掌柜道,「張掌柜,這是怎麼回事兒,李某願聞其詳。」
「這個嘛……」張掌柜外表看去是個老好人,其實是扮豬吃老虎一路,凡事都願意讓別人打前陣,自己在後面觀望風色,不料李萬堂一開口就找上了自己,他只得抱歉笑笑,語氣和緩地說:「咱們京商一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京城吃皇上。這在京城做生意,全靠官場玩得轉,比方說『四大恆』吧,那戶部可就是咱們的衣食父母,打板上供都來不及,更別提剛得罪人家了。」說到這兒,他瞥了一眼李萬堂,見其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心裡也有些冒火,皮笑肉不笑地說:「您真不愧是『李半城』,一下子就把六部的官吏書辦都
惹毛了。如今人家放話了,甭管是綢緞莊、茶葉鋪,還是藥行、瓷器店,再想得六部的生意,就得和晉商、徽商一道去爭,聽那口氣是爭也甭想爭得來。咱們京商的錢莊就更好了,二十九家官爐房新鑄的官銀優先供應一事被取消,原來定好的貼水也無端端加了二成,這一下子利就全沒了。」
「李老爺,您一向維護京商利益。這一次我們就想不明白了,您幫著外省的曾大人做事,從六部那些官兒的嘴裡生生摳了四千萬兩雪花白銀出來,這可是捅了馬蜂窩了。六部官吏不得好處倒也罷了,您這麼一弄,他們先前搭的銀子也都血本無歸,這是結了解不開的仇哪。」
原來六部的人早就看準了給湘軍辦報銷是一筆油水極豐的「大生意」,也知道辦報銷收支必須與底案相符,不然就要被「駁」。事隔十幾年,其中經手的人不知換過多少,有時候一場敗仗打下來,連軍需官帶賬本,死的死,燒的燒,錢花了多少,從何而來,花在何處,哪裡弄得清楚?
六部敢需索這麼高的部費,當然要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早就做好了替湘軍造假賬的準備。這筆賬越快造出來,銀子也就越快到手,因此部里書辦與各省佐雜小吏協議,由京里派人就地查閱藩、厘、關、鹽四庫底案,代為辦理,雇請人手,租賃房屋,採買筆墨紙張,伙食薪水所需,一概由官吏出資共同代墊,將來算部費的時候,一起歸還。
這件事從江寧克複就開始辦,已經辦了大半年,假賬造了整整十大櫃,代墊的銀子少說也花了四五十萬兩。可沒想到,恭親王上朝之時當面請旨,將這十年征伐的所有軍費報銷事務一筆勾銷。這下真如霹靂閃電般,六部官吏美夢成空,還白白賠累了巨萬之數,這些錢有的還是借了印子錢,滿心以為部費一到就能連本帶利還上,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真有賣房子還債的。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很快就有人打聽出恭親王之所以上了這麼一奏,是因為李萬堂從中作梗。
「所以我說是結了深仇大恨。從今往後,凡是與六部有關的生意,京商甭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就是連根尾巴毛都搶不上了,您這分明是把京商往死里坑啊。」
焦大掌柜聽得心煩,重重一跺腳:「京商做不成京城的買賣,那還叫京商?」
「怎麼不能!」李萬堂聽了半晌沒言語,此時霍然起身,眼神如刀鋒一般掃過來,直視四位大掌柜,「有我李萬堂在的地方,才叫京商!」
四位掌柜相顧失色,半晌張掌柜才訥訥道:「您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各位,做生意全憑眼光。京商這幾百年只把目光放在京城,靠著官場做生意確實舒服,可是時移世易,如今形勢不同了。過去天下大權都在京里,六部九卿軍機處,九門提督內務府,與他們結交好了,這些貴人隨隨便便交個條子下去,全天下甭管哪兒的生意,京商都能拿到手。況且彼時京城是天下商人云集之地,所以我們可以坐著做生意,躺著做生意,甚至是兩眼朝天做生意,所謂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像私塾先生教導剛剛開筆的學生子,李萬堂在四人面前踱著步,帶著不容置疑的口氣道:「你們以為,大亂既平,權柄又該回到朝廷,回到六部,回到那些堂官、書辦手裡了?哼!要是這麼想,京商十年之後就得去喝西北風。」
焦大掌柜本是來興師問罪,卻被李萬堂劈頭蓋臉一頓訓斥,這口氣實在難忍,爭辯道:「京城乃天下根本,朝廷是大政機樞,京商得天獨厚有此奧援,怎麼到了你嘴裡就變成一錢不值了。」
「你還是不明白。」李萬堂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這十年征伐,可不僅僅是打仗而已。從前朝廷的威勢足以掌控各省督撫,封疆大吏也都是滿漢參半,可是如今漢官得勢,除了湖廣總督官文、兩廣總督瑞麟之外,天下十八省的督撫,漢人佔了一大半,這就是朝廷無力討伐長毛,只能允許漢官自行辦團練,自行募勇籌餉帶來的後果。從前是萬方奉京城,如今是各自為政。督撫權重,內輕外重之勢已成。滿人朝廷如今無拳無勇,就只能把大好江山讓給漢人督撫了。大清還是那個大清,龍椅上的皇上也還是愛新覺羅,可是朝廷在各地官員眼裡可就不再是從前那個說一不二的朝廷了。」
這話聽得人人臉上變色,放在雍正乾隆年間,這番話漏出一句,滿屋子的人就別想活了,就是如今這也是「大不敬」的罪名,李萬堂卻敢當眾侃侃而談。
「不用怕。我說的這些話,就算有人告官,朝廷也只有拚命掩住,絕不敢公之於眾,宣之於口。其實這些道理,兩宮太后和軍機大臣豈有不懂之理,只不過他們也知道,揭開這層面子,里子也就變不成戲法了。」
張掌柜城府最深,循著李萬堂的話平心靜氣地去想,不由得就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李東家,您說我們京商還怎麼辦呢?」
李萬堂臉上這才帶了點笑:「朝廷既然已不可恃,京城彈丸之地豈能容身,更談不到掌控商機。這碗水太淺了,而且會越來越淺,等到你們喝不到的時候,再想往大江大河裡跳,那就晚了。」
四位掌柜聽了這嚴重的警告,齊齊吸了一口涼氣,相顧無言。
「京商要變。我是早就看出來了,這才一爭晉商票號;二爭天下茶王,雖然都未能如願,可是畢竟得了個好結果,兩淮七十二家鹽場足以令李家的生意立於不敗之地,以此為基,在兩江膏腴之地尚有一番大事好做。」
「那我們『四大恆』佔了鹽場三分之一的股,也跟著沾光了。」張掌柜急急跟上一句。
李萬堂笑笑不答,接著說:「我之所以不怕得罪六部,就是不再留戀京城的生意,那裡……」
他眼望著京城的方向,續道:「已經沒有商機了。」
「還是那句話,有我李萬堂在的地方,才叫京商。李家不管到了哪兒,都要坐第一把交椅!」
李萬堂說完也不送客,徑直走了出去。廳中的這幾位如果能明白過來,那自然會跟隨自己,如果不明白,則不再值得他多看一眼了。
剩下四位掌柜獃獃地坐在客房中,他們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李家上百年基業都在京城,費了無數心血堆積出的買賣、人脈,如今說放棄,就真的棄如敝屣,李萬堂不給自己留半點退路,這份決絕狠得讓人心悸。
過了半晌,焦大掌柜才憤憤道:「李半城太霸道了,他不做京城的生意,也不許別人做,難道要所有京商都和他一道下江南?他以為他是誰,乾隆老子?」
另外三位掌柜也都是臉色鐵青,心裡各自打著盤算。
「虧我們還尊他是京商首領,讓他主掌京商會館,沒想到成敗蕭何,最後竟是李萬堂一手壞了京商的買賣。」「恆和」的掌柜不忿道。
資格最老的張掌柜忽然冷冷一笑,說了一句話,讓其他人瞬間睜大眼睛。
「你們以為他真是京商?」
等來到碼頭,雇好的快船已經早早佔了一處好位置,只待李萬堂上船,便可解纜啟航。
出乎意料的是,李安迎上來惶恐地說:「老爺,只怕一時半會兒難以啟程。」
「為什麼?」
「據說是八旗的兵丁都蜂擁到了通州,說是要找倉場侍郎討個說法,還說要是不遂他們的心意,就一把火燒了通州的糧倉。眼下關卡上的士卒都被派去維持,沒人驗船,自然不能放行。」
「胡鬧。這些旗下大爺,自落地就有一份皇封的鐵杆莊稼,飯來張口也就算了,居然還要鬧事,真是人心不足。」李萬堂帶著厭惡的神色。
從碼頭走回客棧不過一袋煙的功夫,可是想到李太太那無事生非的臉色,李萬堂決定在船上等。閑坐無事,他便問李安:「八旗兵丁個個遊手好閒,多一步路都不肯走,卻大老遠聚到通州,所為何事?」
李安辦事最是滴水不漏,早就想到老爺可能要問,把事情打聽得明明白白。
「如今鐵杆莊稼都喂不飽這幫大爺,鬧事,不過是為了弄幾兩銀子花花。」原來京里的駐軍,也就是神機營、銳鍵營的官兵不知從什麼地方得知,有一大批的糧食要作為漕糧運往京師,只要運到了就可以發下來作為歷年來所欠餉米的清償。這本來是好事,可是又有人從戶部弄了一份糧樣,這是兩淮督糧道的差使,要先行將漕糧的樣本送交戶部查驗。這事兒本來是專差,可就偏偏泄露了出來,糧樣在八旗駐軍經常聚會的茶館公之於眾,頓時引來大嘩。
這份口糧米質很差,給災民充饑果腹倒可以,八旗子弟吃慣了細面餑餑,哪兒瞧得上這種糟米。這還不算,街頭巷尾又起了流言,說是江南米價極高,而漕運總督偏偏運來這麼一批庫存的糧食充當旗餉,是有意想省下大筆銀子作為湘軍的協餉。
曾國藩率領漢勇湘軍立下不世奇功,本就讓那些滿蒙的將弁軍卒極不服氣。在京中茶館酒肆,只消坐上一會兒,滿耳朵聽到的都是謾罵湘軍的污言穢語。這個節骨眼上,「漢人的漕運總督把快發霉了的糧食運來給京中旗人吃,為的是省下大筆銀子來給漢人的兩江總督充作軍餉。」就這麼一句話,激得京城裡的旗人和旗營駐軍怒發如狂,很快就相約齊聚通州。通州是運河終點,也是直隸糧倉所在,倉場侍郎常年駐在此地,辦的就是漕糧運收、庫儲、發放的差使。
如今旗人聞風而動,把倉場侍郎的衙門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口口聲聲說如果戶部敢接收這批漕糧,那麼他們就敢一把火把倉場燒成白地,運糧來的船統統鑿沉在運河裡。
這些面帶驕橫蠻不講理的旗營大爺幾乎個個都與當朝勛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像什麼奶媽子的兒子、側福晉的兄弟這都是平常事,還有些人自己就是黃帶子,是開國功臣的後代旁系,身上還襲著爵位,走在大街上看起來不顯眼,亮出身份來連一品大臣都要躬身相讓。
倉場侍郎富朗哈本身就是旗人,最識得厲害,知道一個處置不當,就會被推到風口浪尖,替吳棠擋槍犯不著。於是一面先命人沿運河驛道快馬往清江浦,告訴吳棠把船就泊在淮安,不可沿運河北上。以免消息傳來,更激怒這些旗兵。
另一面,他托出人來,把旗營里能出頭說話拿主意的幾個人請到衙門裡,好茶好酒待著,儘力周旋,問他們這麼鬧,到底是想要鬧出一個什麼結果。
旗兵的要求也很簡單,不要這批糧食,而要折價發銀,而且不能按照北方的糧價,只能按江南如今的糧價來折兌。
這就難了,江南糧價是十五兩一石,吳棠怎麼能把這批本就米質不佳的糧食折賣出如此高價?
富朗哈倒也不去多想,反正這是漕運總督的麻煩,於己無干。於是他把旗營官兵的要求和如今通州的形勢詳細寫了一封信,信中告誡吳棠,此事要儘快解決,若是遲了,大有旗營嘩變之危,到了那個時候,追究緣由,非革職拿問不可,任誰都無法回護。這封信富朗哈用火漆封印,派快馬送往清江浦,一切都要看吳棠如何應對了。
彭海碗急匆匆跑進門,一見了古平原就迫不及待地道:「東家,你算是看準了,通州真的鬧起來了。」
「到什麼地步了?」古平原放下手中的書。
「就快要不能收場了。」彭海碗得意地笑著,「您這五千兩銀子花得真值。」
古平原用了三千兩銀子買通駐紮在淮安的督糧道,撿著這批糧食里最不好的糧樣送了一小袋到戶部。又用一千兩銀子,請戶部一個文案故意把糧樣泄露了出去。剩下的一千兩就是僱人在京城街頭巷尾四處散布,把江南如今的糧價說給旗營官兵聽,而且造出吳棠之所以要運劣糧是為了省錢給曾國藩發餉的流言。
前後花了五千兩銀子,其效如神,彭掌柜打探來的消息是,吳棠接信之後已經慌了手腳,連夜召集幕友商量對策,可都是一籌莫展。
「這位吳總督一著不慎,等於是把自己逼入了絕境。」古平原冷靜地說,「已向朝廷出奏的事兒萬難更改,就算朝廷同意他撤回這批米糧,八旗也不會放過他,這筆折賣銀子非追著他要不可,不給,就等於把旗人都得罪了,吳棠膽子再大也不敢冒這個大不韙。」
「那他要是把糧食還給漕幫,把銀子要回來呢?」彭海碗問道。
「漕幫困頓已久,幫中兄弟等這筆銀子安家已經盼了好久了,把發下去的銀子再收上來,慢說辦不辦得到,就是辦到了,肯定也會鬧出大亂子。漕幫中人豈是善男信女,真要是因此事揭竿而起,吳棠這顆腦袋就甭想要了。他的幕友中但凡有一個明白人兒,就不能讓他這麼辦。」
「照這麼說,他是進也死,退也死,豈不是死定了。」劉黑塔在旁聽著,這時候才插了一句。
「不見得,他還有一條生路。」
「在哪兒?」
古平原微微一笑:「在我這兒。」
「大人,千萬不可輕舉妄動。」勸吳棠的是他幕府中一位資深師爺,也姓吳,與吳棠同宗沾親,打從吳棠當縣令起就跟隨他當文案,這些年共過許多機密,真正是無話不談,「咱們已經錯了一步了,要是再走錯一步,不是京城就是江南,不是嘩變就是民變,那可就不是擔處分的事兒了。恕個罪說,到時候別說單靠西太后,就是兩宮太后一起回護大人,恐怕也無濟於事。」
吳棠緊鎖眉頭,在籤押房轉來轉去,煩躁地說:「漕幫的人還沒到嗎?這事兒解鈴還須繫鈴人,我看還要靠漕幫出力。」
吳師爺無聲地搖了搖頭。要漕幫從井救人,那也得江泰能彈壓得住才行,可是他老病侵身,幫中又剛折損一員得力幹將,要把剛發到數萬幫眾手裡的銀子再收上來,只怕是有心無力。
「再說,那也不夠數啊。漕督買這三十萬石糧,總計是九兩半一石,漕督衙門先付一百五十萬兩,還有一百三十五萬兩交由幾家大錢莊代墊。就算是把這些銀子都收回來,可是離著京城那些旗人要的十五兩一石的價兒,還差了一百六十五萬兩,這偌大之數從何而來?」
「錯了,錯了。」吳棠痛心疾首,「當初就不該貪這樣的功勞,眼下功沒爭到,卻落了一身的埋怨。唉!」
「稟大帥!衙門外有人遞帖求見。」門房這時來報。漕督也有十營兵,專為彈壓征糧時挑亂鬧事的暴民所設,稱之為漕標中軍,所以漕督也用得上「大帥」這個稱呼。
「不見,什麼人都不見!」吳棠正在心煩意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吳師爺看出那門房有些猶豫,問道:「是什麼人?」
「他說他在江寧城裡做生意,聽說大帥有為難之事,特來獻策。」
「我這麼多功名在身的幕友都無計可施,卻要一個生意人來出主意,可笑。」吳棠不屑一顧。
這話在吳師爺聽來就有些訕訕地不得勁兒,但是他與吳棠實在是福禍相依,還是進言道:「大人,圜闠之中常有奇才,眼下這筆其實正是生意,何妨聽聽這個商人的話。」
「嗯。」吳棠長出一口氣,沖著門房點了點頭。
吳師爺怕來人要造膝密陳,自己先到後堂去等。沒多大工夫,聽差引來一人,入內見禮。
吳棠仔細打量了來人幾眼:「你知道我有什麼為難之事。」
「大人缺銀子。」古平原壓根不想兜圈子,「要想填飽旗營官兵的胃口,大人就得按十五兩一石的市價變賣手中的糧食,然後把銀子運到京城去。」
「你是何人?」吳棠暗自吃驚,為免監察御史參劾,他下令嚴守機密,不料一個商人卻能知曉內幕。
「大人不必見疑。官有官途,商有商路,只問大人一句話,草民的消息准還是不準?」
吳棠能當到總督,也不全靠宮裡有人,察言觀色之間發覺此人特來求見,又早已通曉內情,明明是有備而來,或者真有什麼辦法也說不定,於是不大情願地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三十萬石糧食就是四百五十萬兩銀子,大人拿得出來嗎?」
「要是能拿得出來,我還見你做什麼!」吳棠有些惱怒地說。漕督衙門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付給漕幫這麼一大筆錢之後,銀庫差不多都空了。
「是草民失言。」古平原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就沒白來一趟。這一趟,草民是專程給大人送銀子來的。當然這銀子不是白給的,要大人拿糧食來換。」
「你要買本督的漕糧?」吳棠又驚又喜,懷疑地問道,「我可沒空跟你做萬八千的生意,要買就是三十萬石全數買下。」
「當然全買下,而且付現銀。」古平原不慌不忙。
一語既出,吳棠更是驚奇,再次上下打量古平原:「你在江寧城做的是什麼生意,能拿得出四百多萬兩銀子?」
古平原眨了眨眼睛,忽然靜了下來,也看了吳棠兩眼,然後才說:「這三十萬石糧,我只能按五兩一石的價兒來收,換句話說是一百五十萬兩。」
「你莫非得了失心瘋。」吳棠頓時變了臉色,「市面上……」
「市面上是十五兩一石,這我知道。」古平原打斷他的話。
「那你為何說是五兩?」
「大人息怒。」古平原不緊不慢,語速平緩,就像是在街頭茶館中聊著一件聽來的趣聞,娓娓道來,「五兩也好,十五兩也罷,不過是一石糧價而已,其實與京城的旗人無干。他們真正關心的是漕督總共能拿出多少銀子。」
「這何消說得,盤口不是已經開出來了嘛,三十萬石的糧食要折算十五兩的糧價,一共四百五十萬兩。」吳棠少年時是銅陵一帶的紈絝,情急之下不知不覺就帶了幾分「痞子腔」。
古平原搖搖頭:「十五兩不假,可三十萬石這個數不對。」
吳棠皺眉道:「我給戶部呈遞的文書上明明寫的是三十萬石。」
「不對,是十萬石。」
「三十萬。」吳棠不耐煩道。
「十萬。」古平原竟像是一心要抬杠,斬釘截鐵地說。
吳棠怒笑道:「此時我也希望呈報的是十萬石,那這麻煩就少了六七成。可文書上白紙黑字,我親自用了印,怎會從三十萬變了十萬!」
「大人不信可以派快馬專差到戶部去查。戶部登記在案的就是十萬石,京城街頭流傳的也是十萬石,如今聚在通州的那些官兵想要的就是十萬石的糧食折算十五兩的糧價。換句話說,大人把三十萬石糧賣給我,我給大人一百五十萬兩的銀子,就可以把那些旗人打發得心滿意足。」
「這奇了,你是怎麼知道的?」吳棠越聽越覺得摸不透眼前這人的底細。古平原還是那句話:「大人就不必細問了吧。何況,我買糧不是為了自己做生意,而是幫曾國藩曾大人做事。」
「曾國藩?」同是一品總督,兩江曾大帥的聲光自然遠在漕運吳大帥之上。
就在吳棠驚疑發怔時,古平原端容道:「曾大人也是愛民如子,希望能用這批糧食去救江南百姓,吳大人如能相助,兩江衙門一定領情。」
能藉此結交曾國藩,那當然是好事一件,可是吳棠不能沒有疑問:「你說京城只知有十萬石糧食要運到,又說自己是曾大人派來的,這兩樣我可都有些信不過你。」
「好辦!」古平原早就想到了,胸有成竹地說,「請大人立刻派人進京去問,快馬來回不過七天。我趁這幾日回明曾大人,到江寧藩司那裡去支銀子。一旦京城回信,請吳大人將糧運到江寧下關碼頭,由藩司衙門的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樣可妥當?」
「唔……」這確實是萬無一失的法子,古平原見吳棠蹙眉沉思,探身向前放低了聲音道,「這其中尚有一處極大的妙處,對大人的前程關係不小。」
吳棠別樣事都可以不管,就是聽到「前程」二字最是患得患失,抬起頭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古平原。
「大人請想。京里旗營官兵為什麼如此群情激憤,不就是因為『漕運總督把霉米運來給旗人吃,為的是省下銀子來給湘軍發軍餉』這一句話嗎?」
「著啊!」吳棠一拍桌案,恨恨道,「也不知是誰如此造謠生事,把沒影的事兒說得好像真的一般。」他最擔心的就是朝中滿人大佬因此對他產生嫌隙,誤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造這個謠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古平原。這謠言是他煞費苦心之作,除了要盡量撩撥起旗營的火氣之外,便是著眼今日,要從這句話上徹底打動吳棠。
「現在大人盡可以反過來做。把這批米質不佳的糧食賣給湘軍,換回白花花的紋銀給旗人發餉。這麼一來,大人在京中旗人親貴的口碑可就……」
吳棠還沒聽完,早已經是喜心翻倒,疑心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連聲道:「好好,就按著你說的辦!此事要快,以免遲則生變。」
等古平原走了,吳師爺從後堂閃了出來,吳棠笑道:「你都聽見了吧,這真是刀切豆腐—兩面光。既結交了曾國藩,又在京中旗人里落了人情,事情還圓圓滿滿辦了下來。多虧了這個姓古的商人。」
吳師爺微微冷笑:「大人且慢高興。事情是辦下來了不假,可要不是這姓古的,也不會有這麼多波折。」
「這話怎講?」
「方才漕幫的人也來了,還是那個姓白的女人。據她說,這個叫古平原的人,最善於玩弄生意手腕。他前些天到漕幫買糧不成,悻悻而去,這些事情只怕都是他在暗中搗鬼。」吳師爺憤憤不平地說。
南漕北運,一路上計算損耗,有很多花樣可玩,吳師爺也能藉此弄不少的銀子。現在漕糧運到曾國藩那裡,兩江總督有殺伐決斷之權,可以不請旨殺大臣,借吳師爺一個腦袋也不敢中飽私囊。他憋著這口惡氣,對古平原恨得牙根直癢。
「哼,在京中散布流言蜚語,鼓動旗人鬧事也就罷了。報戶部的文書是我親自謄寫,親自釘封,怎麼會一眨眼三十萬就變了十萬,古平原又如何會知道?分明是他買通了戶部書辦,把文書給改了。他早就想到會有今天,早就知道能藉此在大人面前賣好,這是設了個套子給大人鑽,把咱們漕督衙門當猴耍。這樣的心術實在可怕。」
「可惡!」吳棠嘴裡咕噥了一句,臉色霎時變得極為難看。
「曾大人派下來的差就是不一樣,徐藩台帶了兩個都司,今兒一早就把銀子付給了漕督衙門。那負責交接的吳師爺臉色難看之極,活像家裡死了老子娘,搞不好是知道了咱們從中搞鬼。」彭海碗在江寧人頭地面都熟,古平原把事情談下來之後,銀糧交接一事就委託給他去做。他也樂意跑腿,能在兩江總督和漕運總督兩個大衙門之間穿針引線拉攏買賣,將來到了酒樓筵席間談起來,那可真是語驚四座,驚羨旁人。
「知道了也無妨,這筆生意他是非做不可。做了則好處明擺著,不做則禍事立至。吳棠可不是笨人,就算猜到了是怎麼回事兒,捏著鼻子也得把這壺醋喝完,誰讓這是他當初自己釀的呢。」
一語既出,屋裡眾人都笑了,常玉兒對劉黑塔道:「怎麼樣?我說得不錯吧,這位吳大人是不是倒霉了。」
「這就叫『知夫莫若妻』。」彭海碗打趣道,又說,「漕糧約定兩日後在下關碼頭卸船。」
古平原眼珠轉了轉,想了又想,忽然問彭海碗:「漕督和江督做的這筆生意。知道的人多嗎?」
「應該不多。曾大人和本省藩台是知道的,至於漕督衙門那邊,吃了這麼大一個啞巴虧,哪還好意思在外面提呢。」
古平原雙掌一拍:「這樣的話,漕糧就先不要卸船,離開清江浦碼頭後,找個穩妥地方停著。我還要拿這批漕糧變一個大戲法,為饑民爭一爭口袋,順便治治那個陳大戶。」
「古大哥,你要治陳大戶,我舉雙手贊成。」劉黑塔這幾天也沒閑著,把江寧城裡城外逛了個遍,得了不少見聞。
「你們猜這個陳大戶最近又幹了什麼缺德事兒?」劉黑塔提起來就氣憤難當,「有幾家災民的孩子實在餓得不行,又被日夜熬粥的香氣饞得要命,就約好了半夜遊到陳大戶泊在江中的糧船上,想偷拿幾袋糧食。結果被發現了,陳大戶得知之後,把這幾個小孩子綁在桅杆上一天一夜,任憑那些父母在岸上磕頭賠罪就是不理不睬。後來總算是把人放了,又讓這幾個孩子自己游回去。你們想想看,本來就餓得手軟腳軟,又被捆了一日夜,哪裡還有力氣鳧水。岸邊眾人下水去救,可還是有兩個孩子被浪捲走了。」
「這也太慘了。」常玉兒聽得心下不忍,「彭掌柜,托你找個夥計,明天幫我給這兩家各送二十兩奠儀。」
「太太放心,包在我身上。」彭掌柜也聽得心下惻然,「這個陳大戶簡直是吃災民肉,喝饑民血啊。」
「他快吃不成喝不下了。」古平原的眼神已在不知不覺間銳利起來,「而且我還要他把吃下去的全吐出來!」